【维程】赎罪幻想
又名澳大利亚赎罪日
赎罪或者幻想。今日我们庆祝无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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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澳大利亚偏僻一隅的昏暗监牢里看见他。他一点没变。他怎么会变。
他在敲钉子,动作利落、干脆,身影还是百年前背对她的那一个。她想,不行,还不能出声。她记得他反感别人打断他做任何事。于是他们相隔几米却在演一场默剧。——竟然没有任何冲动、激情、混乱心绪。如此清清白白的再遇。她心如止水地凝视 风 里漂 浮 的泥沙拟作啤酒泡沫 分 散 再 汇聚
他看了她一眼。依然没有声音,但她分明听见呲啦一声。四周因这片缄默而凝固的空气被划破了。她想起久远童年划亮的烟花棒,在黑暗、无人作伴的小房间里,被仍是孩子的她攥在手心里发光,流明倾泻下来,滑出一个个精细的矩形。
托马斯维德。她终于挫败地想。你赢了。赢了。赢了。
大约她应该被他杀死。对,是这样,不是他架着黑洞洞的枪口,虚情假意地要取她性命,结果连续三次都没打中要害那次。而是另一次,更早些,危机纪元四年。那时她年轻明媚,刚把爱她的人推去未知。手术室门口,她把指甲掐进手心里,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和血液。为什么。她说。为什么——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?——你一开始就知道,你知道那颗星星是他——
他俯下身,冰冷的手指搭向她颈部脉搏。许多时刻,欣赏绝望对他来说宛若聆听颂歌。
程。
放,轻,松。
我不能轻松。我不能——我可能把他毁了。
对方回答:他本来就是要死的。你赋予了他新的价值。
不,不,不,什么新的价值?如果你所认为的价值就是——
她混乱地,时快时慢地,呼吸。他饶有兴味地等待着她,直到他指尖下那块脆弱的皮肤不再进行渴望自由般的狂乱跳跃,而是趋于稳重与规律,和深秋湖水般的宁静平和,他才直起身,指节顺便拭过她湿漉漉的眼尾。
——然后补上:这价值以你把妈卖给了济/源为代价,这次你总该学会了。
她只记得那一瞬间双眼重归滚烫,心脏像一条鱼被反复剖开,痛苦得无以复加。她在他面前怎么如此易碎,脆弱,赤裸裸。如果这是爱情必经之路她恳请从未爱过。她爱他,她如此绝望地爱他,从他向她过高的道德感千方百计地宣战开始,到他在她面前点起最后一支烟都远未结束。
她要越过他向上级请示送种子,他说没用的时候她爱他。她提出辞职,他说不行的时候她爱他。她生平第一次用那么冰冷的语气说,你从来都不是我真正上级的时候,她爱他。但同时也恨他。恨到她温驯了半生的血液开始沸腾,整日在体内疾驰和飞溅。
她难以理解自己推崇细水长流的爱情理论,却在初次实践时要以这种方式爱人。——她的理想国,她的象牙塔去哪里了?她究极一生热烈渴望的,丰盈温暖如同阳光的爱情,把她孤独的心轻柔浸满的爱情,在黑暗里如同烟花棒滋滋响的爱情。于这一刻是渺万里层云。
他掰开她的手指,看见她手心里全是鲜血。
她不服输地朝他眼睛看过去。聪明的,冷酷的野心家,一丝不苟的前进者,她投身宇宙之外辽阔事业以来,漫漫三年最冷漠的群山墨色。杀了我吧。或是给我下判决吧。你。你。
光阴在他眼里旋转,上下颠倒着飞逝和悬浮。忽而百年不过须臾。
如今这一刻,为什么来这里看他?这个原因她自己都无法回答。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曾经爱他。曾经,已被丢进浓硫酸消解粉碎的曾经。她已经和那些日子告别,分离,和解。爱的定义苍白粗浅,轻薄如浮尘,她已经发誓过永远不会再相信。
只有一种清晰又毫无来由的直觉,引领她的手向前、向前,臂膀完全舒展开。片刻之后,他没看她一眼,就把嘴里咬着的钉子放在她的手心。坚硬的金属质感向下灼进她的骨骼,初见时那枚惶惑奇异的心又恍然重燃,亮作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第二次晕染天色。
离开这里。他说。这次是让你离开澳大利亚。
她隐约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。但是她不能、她绝不能。如果接下来要发生些什么,那也是她必须经历的。她必须留下来和人们一起受苦。即使要走——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自私——即使要走——她也会带他一起。和我走吧,罪人,恶人,野心家,杀人犯,这一刻在她眼里竟然显得没关系、无所谓。更不会后悔。这世间逝者何其多,人类文明洋洋洒洒百万年,也终究在一块大陆上凝作一滩死水。和我走吧,踏入乌托邦。她不知道这些想法是出自曾经爱他,还是出自现在恨自己。她想象他下一刻就放下钉锤和合成板,朝她走来。
——不,他脚上有锁链。她沉默着走过去,蹲在他身旁,把那些链条一点点打开。
她才想起来。她才停止感怀。她才明白。
不是单纯源自爱。
钥匙是她进来之前就从狱卒大衣中取下的,决定是她在进入这里之前就在心中做好的。她心底无比明晰地记得来这里见他的原因。停止自欺,——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不可回答的问题。
兴许他也未曾想到,被逼到脱力剥离的她,不知如何评判爱的她,对任何事物抱有满腔感动的她,凭他几世纪前教给她的崭新价值,在满目疮痍的时代里得以重获重力。或许她看似天真温顺,柔软如羔羊,然而在某些层面上,可以是最锋利的蝴蝶刀。那是托马斯.维德几世纪前帮她精心打磨熔炼的刀刃。
托马斯.维德。她想,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咽下去。是你先教我不择手段的。即使我没做到,其实一直没做到。但如今我要重新尝试,这次你无论如何都必须配合我。和我离开。我不会再留余地。
她的游戏。对于她用滚烫心灵认定的事情,她和他一样保有超凡的理想主义,坚定的决心,精准的行动力。她来这里只有一个欲求:带他走。她要再次赋予爱新的价值。
但对视第一眼她就知道她兴许要输了。对方眼底意蕴很深,宛若古井。她有权利带他走吗?客观意义上,她不是能给他一纸无罪证明的法院,所以没有。主观意义上,她是已经毁了世界的人,身上无限美好和普渡众生的象征意义已然磨灭消失,所以没有。
他任由她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。双脚终于完全挣脱锁链,重归自由的那一刻,他面色如常,没有说话。
她也不动声色,只是用眼神传递言语。
我们可以走了。
他用眼神回答:你要去哪?
去哪很重要吗。她想。不,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能够去了。
没有责任,没有道德,没有未来和过去。她确实不是有权利带他走的人——但却是唯一能够真正意义上赦免他罪过的灵魂。当初在手术室门前,她啜泣着,哽咽着,满心绝望地爱他;后来在黑色枪口前,她嘶哑着嗓音,流着血,满身疲惫地恨他。没有成功的阶梯计划,没有成功的刺杀,即使这些尝试都没有结果,依然是他对全人类的伟大贡献,——对她一人的罪。他永远在她这里留下了一点东西。她是他严密计划里的一点点纰漏,一点点人性,一点点怜悯,一点点悬浮的,变化的,飘忽不定的瞬息。
今日如数奉还。她想。把取下的锁链递到他手里。
和我走,或与我同审判。
他瞥了她一眼,用唯一的手臂抓过她的手,把链条一头绕着她手腕缠了一圈半。她深呼吸,尽量抽离地面对这一切。片刻之后,对方又把链条向外转了几圈取下。她皮肤上只剩下浅浅的金属印痕。
走。他简短地说,指尖向上擦过她手心和指腹。
她看着他断臂那侧空荡荡的袖口,自己曾被枪击的左肩竟然也忽感一抹阵痛。也许早在他抚摸她颈动脉的那天伊始,他们水火不容的血液就已完成超凡的连接。他心脏的血管和她接在一起,之后数日源源不断互相输送彼此的血。人性和兽性,谬误与真理,佛祖与撒旦,才得以融合如此淋漓,相拥如此彻底。
所以这痛感得以交换,爱其实仍是本源。
互相赦免。彼此赎罪。她想。那一刻她听见他们心底共同的默祷。于是一身凡尘,向外走去,身躯沐浴圣光。这片土地上,正有人在飞奔,喘息,低泣,怒号。她知道这星球上最后的残酷游戏开场了。在关乎生存的竞技里,没有人愿意甘拜下风。男人站在她身旁,在一瞬间完成了从狱卒到流浪者的身份转换。
人吃人已经开始了。他说。几乎是带着戏谑意味的。
你觉得我们会赢吗?她平静地问。
我会赢。他回答。而你肯定会死。
我说,我们。她轻轻提醒。对方终于忍不住笑了:程。你带烟了吗?
她刚想说没有,对方就从她袖口抽出她藏起的那盒雪茄。他慢慢取烟,慢慢点火,向她脖颈呼出一缕烟,嘴唇离她颈部皮肤只有最后一点距离。
我不提倡你过度幻想,但我的意愿是。
乐意奉陪。他说。悉听尊便。
END.